梦见回家的路
分田到户20多年后,建国初期的农业合作社又回来了,不同的是,这次不是行政力量干预,而是市场自发作用造成的合作。
深秋将至,广袤的田野正一寸一寸的失去它心仪的绿色,在已经被耕种的土地下,粮食的种子静静的沉睡,期待春天,期待生命的重新迸发。
被翻种的土地一块接一块,唯有点缀其中的几棵小树,标示着他们属于不同的主人。但是这片土地上,“个人”这个概念正在淡化,界限已经不再分明。
2004年10月14日晚,河南兰考县贺村合作社确定村土地要统一耕种。散会后,员卫挨家挨户进行地亩统计,一直持续到晚上11点。
10月16日,天不见亮,在贺村东面的一块土地上,一面火红的旗帜被插在了拖拉机上,伴着细细秋风舞动。写着五个字:贺村合作社!6个人在土里,弓着腰,要么撒肥料,要么拔草,要么耕地,这6个人被称做“社员”。截至当天中午时分,这拨人已经耕了30亩地,人均耕地5亩,这是他们一家一户单打独斗工作效率的4倍以上。
还让他们感到兴奋的是,单独一家人去租用拖拉机耕种需要18元/亩,由于合作社社员多可以享受“批发”,如今只需要16元/亩。
社员刘三哥是耕这块地的负责人,他的任务是指挥这群社员加紧工作,因为地耕完了还要回社里开会,做得不好是要被理事会的。
在成立合作社之前,河南大学三农研究会携大学生志愿者来过贺村三次。每次来之前,作为三农研究会会长谢晓峰都布置了任务,譬如2004年5月的调研活动就有三个调研课题:“农村水利设施状况”、“农民最关心的5—10件事”、“中学生失学原因现状及未来”。他们直接和村民交谈,或入户、下田间实地调查。
但是,这群大学生究竟能做多深入的调研是值得怀疑的。挂职兰考副县长的中国农业大学教师何慧丽评价说,学生来农村更多只是为了体验社会。
王德显,30多岁,不语不擅表情,喜欢在人前摆弄相机和DV的农民。在他的店铺里着很多自己拍的照片,而当他自己出现在相片中时,总是双手靠在身后,单眼着一种骄傲甚至傲慢的眼神。
在之前几年,还算年轻的王德显觉得家乡的不适合自己发展,也想过外出打工,一年能挣千儿八百块钱,回家娶老婆生孩子。但是,由于父母年迈割舍不下,于是便在家学着做生意,从城里拉一些肥料来卖。
王德显毕竟是生意人,也见过一些市面,所以这决定了双方的交谈得以进行下去。大学生志愿者与王德显开始熟识起来,大学生志愿者改称王德显为“王哥”。随后,三农研究会和王德显达成协议,共建“政策、科技、信息交流站”(简称信息站),并捐赠了第一批图书。
随后,王德显的肥料铺后院成了贺村合作社的发祥之地,贺村村委出资为信息站定了两份。在王德显的苦心经营下,截至2003年年末已经拥有价值800余元的报刊、杂志等资料。
2004年5月1日,三农研究会向信息站捐赠了第二批科技致富书籍,帮助王德显进一步扩大了信息站在村民中的知名度,完善了信息站的操作制度,并正式决定为信息站制作标牌。
2004年7月5日下午,三农研究会再次带去各方面的书籍一百余册,并抽出专人帮助将书籍进行了分类,编号。此次下乡,赵晓锋将贺村的共建工作定位于协助成立一个具有民间组织性质的,为广大乡亲们服务的协会或合作社。而王德显想成立一个组织,通过自己的努力,集合本村种养能手,搞一个高效农业推广,建立一个种养产业,这样在市场上能具有竞争力,让村民用小钱挣大钱。
但是王德显也仅是一种朦胧的感觉,还没有形成清晰的轮廓。晚上,赵晓锋让王德显邀请村中“能人”举行一个小型的座谈。当天晚上参与人员共9人,其中包括王德显的堂弟卫。
卫,30岁,个子矮小,由于家境的艰苦以及过度的劳累,使他看起来比王德显更加衰老。在面对外来的客人——无论县长还是大学生时,他总会换上一身干净的行头——黑T恤,肥大的白裤子让他的身子显得更瘦小,白色的运动胶鞋,他会很热情地半鞠躬主动握手,言辞中有掩饰不住兴奋。
卫的性格和处境决定了他是这个合作社里最热心的人。他家庭条件非常艰苦,一直希望能获得改变,但靠自身力量很薄弱,所以早在2000年,卫就想拉拢村民集资买车,有了原始的合作冲动。
2004年7月6日一大早,赵晓峰便去兰考县城发通讯稿,顺便找了一趟何慧丽。赵晓峰将王德显那边的情况向何慧丽作了反映,何慧丽当即要和王德显见面,承诺如果条件合适可以在贺村进行合作社的尝试。
下午,何慧丽赶到贺村看望大学生志愿者,并与志愿者进行了一个小型的联欢,这时候,何慧丽让志愿者们称她为“何老师”,因为这样听起来亲切。晚饭后,何慧丽去找了王德显。
此时正值酷暑,偏偏这个时候贺村停了电,蚊虫就愈发起来,在王德显的肥料铺后院——信息站里,王德显点上一支蜡烛,微弱的烛光映射何县长的脸庞,汗水微微渗光。第一次,让王德显。
后来,让王德显的事情也越来越多,在贺村老百姓的口中,不仅传唱何县长不吃一口老百姓的饭,不喝一口老百姓的水,而且还跟老百姓一起劳作,甚至担粪等等。
交谈一直持续到晚上10点,这个时间对于没有夜生活的农民来说已是夜深人静。何慧丽提议,让王德显再邀几个农民精英在第二天继续座谈。当晚,何慧丽认为已经找到了最为合适的人选,于是便和一女大学生一起挤在小屋小床上安然睡去。
一共来了17位农民。这一批人是经过王德显精心挑选的,思索一夜物色到的对象:年轻、有想法、能干事。当然,这批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,不算太富。譬如王德显铺子隔壁的种子经销户们就不愿意开这个会,用王德显的话来说就是“不屑”,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,“我们没钱”。冷眼讥讽的人不少,“你们几个又没钱,看你们怎么弄?”
王德显说,农民往往只是为了自己的生活而各自谋求发展,不太关心周围的事务;而面对的问题是,个人的力量太小,越是单打独斗却越是陷入贫困的深渊。
王德显举例道,去年天气干旱,大部分农民不懂技术不能很好地掌握水和温度,棉花培育了三次却都枯萎,损失很大。设想如果能由某个有技术的人来统一育苗,岂不是节约资金又提高效率?
卫说,村里不均,严重的两极分化形成巨大的拉动力。富的农民搞七户联保,能获得更多的贷款,使得发展越来越快;而穷的却无法获取贷款。大家合起来了,是不是力量更大,能获得更多的资金?
但是其他村民发言并不是都像王德显、卫。他们更多是停留在指出困难,而并非提出解决办法。看到何慧丽的在场,大部分村民认为这是下乡视察民情,于是座谈会成了诉苦会。
尽管晚上的会议并不是想象中的成功,也没有完全切入主题——合作社,但是何慧丽知道,合作社的种子已经在这十多个村民的心中埋下。而此时,何慧丽所要做的,就是更好的浇灌,使得种子尽快茁壮,于是她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她的下一步计划。
7月7日下午,何慧丽便带领王德显以及其他村的积极,驱车前往定州宴阳初乡村建设学院参观学习。像王德显这样的村民,稍有见识,但对于“学院”——这个曾经被誉为“象牙塔”的概念始终也是心存敬仰的,即便是只有四天的培训,也可以长久的在王德显的生命中涂上的色彩,成为日后的谈资也罢,成为炫耀的资本也罢——在王德显家里,挂了当时的很多照片,其中有一张是王德显刻意在宴阳初乡村建设学院招牌前的“胜利”留影。
7月10日,王德显便叫上单春华、郭炳辰、任英杰、卫等三个自然村的村民,开始对合作社的事情进一步考虑,并制定计划,要成立一个贺村经济综合发展协会。即日便成立了筹备小组,安排人去动员更多人的加入,让其他村民有个简单认识——合作社是为大家谋福利的。王德显们的原则却是“要精不要多,加入的每一个人都要当一面旗帜用”。
随后的每个星期六晚上,在信息站筹备小组定时开会。每次例会,合作社的准会员都在不断增加。但是问题也越来越多,有人认为何慧丽是在搞传销,有人认为王德显会捞到什么好处。
一次一次的解释,一次一次的争执,有时王德显会气得跺脚,甚至把自己的手机给砸了。单春华的妻子同样也反对,为了单春华继续深入的上当,于是索性把家里的大门从外面锁了。为了参加例会,单春华只得翻墙出去。
一次一次的例会,王德显日渐势单力薄,一直开到8月26日何慧丽再次到来。此时何慧丽想到了一个人:大李西村老人协会会长赵凤兰。
赵凤兰,人称赵大娘,今年67岁,是早期的村支书。赵凤兰的大儿子如今是海南马自达汽车公司的经理。一次,赵大娘被儿子接到海南玩,赵凤兰看见城里的老人都在公园里练太极拳、跳舞,生活非常丰富,赵凤兰就想,农村人为什么不行?儿子给了赵凤兰一些费用,她就组建了大李西村文艺队,并在这个基础上成立了老人协会。
老人协会的成立也是一个颇有意思的过程。每次和人提及,何慧丽就会忍不住地想笑。但是正是老人协会的工作使她开始了解做农村的工作并不那么简单,村民的心理是农村工作很重要的基本功。实际上,这些都是赵大娘她的。
赵凤兰告诉何慧丽:“你做农村工作没经验。农村老人的事谁都不管,乡里也不管,村里也不管。白丽是支书的爱人,把白丽选进去,支书支持白丽就是支持我们!”
大李西村老人协会于2004年7月2日成立,按照赵凤兰的说法,老人协会成立后不仅老年人有了家,丰富了文娱生活,改变了,也让她们体会了“合作的乐趣”。其中之一,老人协会可以集结几十个老人对不孝顺老人的年轻人形成压力,让他们懂得尊老爱幼——实际上,老人协会做到了。
何慧丽让筹备小组请来了村支部张树利,并布置培训准备工作:打印筹备小组邀请书、证。张树利主持对会场进行了布置,一切都显得简单而隆重。
通过隆重的开幕式后,100多个进入了贺村小学教室开始培训。培训的内容包括学习教材和喊口号、练歌曲。当时的教材是《新乡村建设培训资料》,第一部分是理论,讲述为什么要搞乡村建设以及政策解读、家庭联产承包制的缺陷;第二部分是案例,三个合作社五个协会总共八个案例。
何慧丽还教唱了自己改编的《团结就是力量》以及《合作不可》等歌曲,们在《团结就是力量》中唱道:
有知识,有口号,有社歌并不代表能解决一切,关键的问题是,入社要交会费才算板上钉钉:不交会费不能对社员构成约束,将来合作社活动无法开展。
问题是,2003年兰考遭灾,农业结构还没有调整过来,村民卖什么都卖不到钱,而且紧临9月1日小孩上学,你要让他拿钱入社,难度不小。8月28日上午,何慧丽想,反正得交会费,等合作社成立后有了投资项目,再谋求社员入股。到底交50元还是交100元,还是10元30元?最后筹备小组确定会费金额为50元。
开封市副秘书长给了何慧丽5000元,说拿去搞培训,问,你拿钱来培训我们想干啥?是不是想在这边搞个政绩,回去发财?何慧丽不总是在这儿的,将来选举出合作社领导把钱卷跑了怎么办?
何慧丽的农村工作经验已经相当丰富,她知道需要先要在感情上打动农民,然后再晓之以理。她动情地说:“如果我说很,那是因为我是农村出身,因为我现在的研究领域是城乡关系和农村发展;如果说我很,那么我想看到老乡脸上的微笑是最大的。大家总觉得现在没有这种人,我要告诉大家不仅有,而且不止我一个。我从来就没有奢望能解决你们的根本问题。但只要我何慧丽在贺村一天,只要你们高兴了,快乐了,高兴一小时就一小时,高兴一天就一天,搞合作社也是没有中的一条。我真替你们着急啊,因为现在农业部已经在找专家论证合作化道,财政部打算每年发五千万给合作社,农业部也要发两千万,我是急啊!咱们兰考一直都走在人家后面,我要让大家走在前面!”
会场的气氛开始不断升温。何慧丽接着说:“我今天用的培训费是开封、兰考给我的补助,是开封兰考给我的钱。我看到兰考人有志气,所以我一分也不带走,全部返还给兰考人——我真想把自己的肉大块割下来分给兰考人民!”
这句话打动了在场的,泪水的咸味在空气中弥漫。农民们掉泪了,甚至后来在王德显的回忆中,想起这样的场景都禁不住热泪盈眶。
赵凤兰太了解村民的心理和习惯,一些回去和家里那位一商量,保准有人变卦,就赶紧说:愿意的来前面黑板签个名字。当时,在教室的黑板上签名的就有49人。
9月1日,集结贺村、耿寨、石寨三个自然村村民的贺村合作社宣布成立,何慧丽当即宣布自己将无偿拿出1000元赞助合作社。王德显被选为理事长,村支书张树利被选为名誉监事长,理事会还包括单春华、郭丙辰、任英杰、赵付现、卫等人。各“外力”陆续离开贺村之后,来自山东的史存义留下帮助王德显,将一些规章制度制定好。史存义在山东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合作社理事长。
何慧丽问王德显要不要标志?王德显说要。于是,贺村经济合作社有了自己的社标:庄稼的是握在一起的两只手,双手捧着的是一颗钻石。
首先是合作社的身份问题。首先想到这个问题的是何慧丽,离开贺村合作社后,就一直在犯难:贺村合作社的地位并没有得到当地的认可,贺村合作社和贺村村委之间,和乡委之间,和当地职能部门之间,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?这个问题不解决是不利于合作社的长远发展的,而且以后兰考的其他合作社也应该有一个明确的名份啊?
“温铁军”的名字浮现在何慧丽的脑海中。她知道这样的民间新生组织需要得到认同和,中央“一号文件”不是说了吗,“鼓励支持一切有利于农民增收的机制和制度创新。”能帮她完成这件难题的只有他了。
听说温铁军老师要来,王德显他们十分高兴。头天晚上就通知社员,晚上在贺村小学学习合作社知识,复习以前所学唱的两首歌:《合作不可》、《团结就是力量》。
9:00,六七辆帕萨特和奥迪车相继驶入贺村小学,在腰鼓队、秧歌队的舞蹈中,在社员的歌声中,在震天的鞭炮声中,温铁军、兰考县委盛国民、开封党校、架子乡乡长以及工商行政部门的专家和官员陆续从车上走下来。
社员们很快就端坐在会场的当中,个个佩戴着会员证,在统一指挥下合唱《团结就是力量》,然后举起右拳宣誓,后来又唱了一遍《团结就是力量》。
温铁军也十分明白自己来的目的和希望达成的效果:争取各级行政部门不用合作社的发展;合作社主动取得领导们的大力支持,接受他们的;合作社初期,工商税务给合作开绿灯,让他们发展一年、二年,试试再说。
大概是被现场的气氛所感染,县委盛国民当众表示,“不让任何职能部门干扰合作社发展,特别是工商税务,只要他们来找事,你就直接找我,我就立即给你们解决!”
此时的何慧丽,心情渐渐平息,笑容在她的脸上凝固,她静静的,将椅子朝身后挪了挪,以腾出空间让自己靠得更斜一点。
当天,为了显得更加正式并烘托气氛,在何慧丽的主持之下,温铁军和县委盛国民还一起举行了贺村合作社揭牌仪式。当缠绕在写着贺村名字的牌匾上的红纱被撩开之时——合作社已经实际上成立了14天了。
9月5日,兰考县一种子公司和合作社签合同种了70亩的洋葱,约定2005年至少以价收。请来仪封乡胡寨村种植协会会长王继伟作指导,召开洋葱规模化种植研讨会;
9月11日,对于合作社来说意义重大。贺村合作社第一次召集了大规模的力量进行公益活动,第一次检验了合作社的号召力。
由于2004年夏天兰考的雨水特别多,导致很多村庄生产被冲毁,有的村民急于排水救田,人为的将面挖得大坑小坑,有的面连自行车都过不去。9月进入秋收,道的问题给村民带来极大的不便。
9月11日凌晨6点,贺村合作社的旗帜被扛到了贺村需要修缮的头。28名社员在2个小时内,修缮面2.5公里;上午9点,合作社旗帜又出现在耿寨,大家齐声唱《团结就是力量》。
张树利,贺村支书。当时在贺村核对户口,村委必须陪同。张树利把工作安排好后,就带领村委部分加入合作社的队伍;
这一切,都让王德显,王德显踌躇满志地说,说咱傻,咱就傻,咱们就认为是傻子公司,傻子集团就行了,要有上进心,努力拼搏,做一个真正的人!但王德显也看到,还有很多社员怕人说闲话,没有来。
不过这村里也有对合作社不高兴的人。信息站隔壁经销化肥的人,村口二层小洋楼里住着的人,都仿佛对合作社有些不入眼的样子。是不是富了就不需要合作了?王德显摇摇头,他沉浸在对合作社发展的憧憬中。(详情请见《经济》杂志11月号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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